殷季自被那衛思活活氣暈過去後，精神便一直不大好，仿佛一下子老了幾十歲。本來殷季身體狀況還不算太差，可自那之後竟是一天不如一天。不過也難怪，衛思罵的，都是困擾殷季已久的事，靳齡、戰事、王後……他終日活在那些陰影之下，陰影從未散去，他面上看著如常，但早已不堪重負了。

自那日後，殷季便是昏睡的時候比較多了，醒來之後便是陰晴不定，動輒破口大罵。若不是他腿腳不便，只怕會跳起來打人。對於政事，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，早朝因為骨折是上不了了，審奏章時又常常犯頭疼病，如此一來，他在政事上幾乎做不成什麽了。無奈之下，殷季只得把政事交由林渡和程蔚兩人，自己在一邊養病。

但殷季終究是不甘心的，總想要去關心政事，每當此時，姜喬便會勸道：“王上當務之急是把身體養好，不然身體沒好政事也沒處理好，就不值當了。”殷季只得作罷。

殷季著實不適應這種休養的生活。比如太醫告訴他要多食清淡，少吃肉食油膩之物，忌飲酒，殷季便受不了了。畢竟他養尊處優許多年，一朝要忌口，確實不大容易。可殷季終究還是忍不住，於是便偷偷給自己打破了這個規矩。姜喬知道此事，但並未阻攔，因為她心裏關心著另一件事。

這日，姜喬遇見了林渡，便問他道：“王上好生奇怪，竟然還不讓公子們接管政事。”林渡聽了，只說了五個字：“王上不服老。”

看林渡如此說，姜喬也不知怎麽辦了。殷季如今的身體著實不好，怕是沒有幾年可活了。而殷季卻還沒有把政事交給任何一個兒子打理，著實讓人不解。似乎，除了林渡的說法，也沒有更好的解釋了。

可姜喬如今卻沒時間來考慮這些了，殷季四十歲大壽就要到了，按理是該大辦一場，更何況殷季如今纏綿病榻，也該有個熱鬧的場合來排解下心中苦悶。於是，所有的事情都要姜喬來打理了。她已經打理過四次壽宴，早已是輕車熟路，可不知為何，她如今心中總是不踏實，於是壽宴那些事只是給她平添煩憂而已。

好在一切順利。

可是，終於，在殷季的壽宴上，在殷曉出現的那一刻，她終於明白自己的煩憂是什麽了。

看著滿座臣子那驚訝的表情，再看高座之上殷季那激動欣慰又有點自得的神情，姜喬終於明白了。殷曉是被殷季召回來的，不然他沒辦法進京。回想這幾年，每次王令回京述職之時都要在殷季面前替殷曉美言幾句，不是說他體恤兵士就是說他頗有謀略……聽得多了，殷季自然便念起這個兒子的好來。不過也難怪，殷季一直是把殷曉當作自己的繼承人、未來的夏國君主培養，殷曉也是殷季求了多年才得的一個兒子。父子之情，豈是那麽容易就能割舍去的？

她早該想到的，她早該想到的！只要殷曉不死，殷昀就永遠不可能得到那高座上的位子！永遠不會！

再看殷曉，十六七歲的年紀了，人消瘦了些，臉頰有些下凹，皮膚也明顯是受慣了風吹雨打而有些粗糙黝黑。這樣的模樣，加上那大方有禮的舉止言談，多麽招人憐！只怕在大臣中間，對這個廢太子也是存了一絲憐憫一絲可惜的！

這憐憫和可惜，實在要不得！

正當姜喬假意微笑實則不停思索之時，事情的轉機來了！

夜裏的宮中小宴，正當殷季暢飲之時，殷曉突然出席，跪在了殷季面前，道：“兒臣有一請，還望父王應允。”

殷季聽了這話，眉頭一皺，似乎猜到了殷曉所思何事，但還是道：“講！”

殷曉道：“兒臣乞求父王，放母親出冷宮！母親對兒臣有生養之恩，兒臣實在是看不得母親在冷宮受苦！那冷宮……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啊！”殷曉說罷，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。

殷季冷哼一聲，將酒樽重重地撂在案幾上，陰沈著臉，道：“此事免談。”

“父王！還望父王全了兒臣的孝心！”殷曉高聲道。

“孝心？你若有孝心就不該提這件事！你只對你母親有孝心，你對寡人的孝心呢？”殷季震怒，拍著案幾大吼道，面色通紅。

整個宴會安靜了下來。

姜喬也不說話，只是看著這父子二人的神情；殷昀倒是想插話，只是欲言又止；殷珺早已知趣地低下了頭，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；而殷瑤早就被嚇得不敢說話了。其餘眾人也都各有所想，也都閉了嘴，唯有殷昭站了起來，略帶哭腔對殷季道：“父王，樹欲靜而風不止，子欲養而親不待，大哥的母親還在世，就該全了他這份心思。”

殷季喝道：“你懂什麽？出去！”

殷昭猶豫了一下，紅了眼，就出去了。

殷曉跪在那裏不說話。殷季看著他，問道：“寡人問你，你是當真不知為何當年寡人逐你出京嗎？”

“兒臣知道。”

“既然知道，為何今日還要舊事重提？”

“因為兒臣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！母親有錯，但她也是母親，兒臣怎能看著母親受苦？如有可能，兒臣寧願代母親受過！”說著，殷曉拜了下去，長跪不起。

殷季陰沈著個臉，沈默良久，終於，他喉嚨裏發出了聲響：“滾！”

殷曉楞了一下，只見殷季猛然站起，指著殷曉罵道：“滾出龍橋！回邊疆去！”

殷曉聽了這話，低了頭，苦笑一聲，道：“兒臣遵旨。”接著，便緩緩起身，看了殷季一眼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姜喬一眼，轉身離去，頭也不回。

殷季看著殷曉離開的背影，氣得渾身發抖，便要回去休息。宮人看他顫顫巍巍的模樣，想要上前攙扶，可卻被殷季一把推開。

姜喬站起身來，看著殷季那樣艱難地走著，剛要說些什麽，卻只見殷季一個不穩便栽在了地上，昏厥過去。

宮中大亂，姜喬忙吩咐宮人去叫太醫，又讓宮人們把殷季擡到休息的小榻上。宮人們手忙腳亂地忙活著這些，姜喬看著那亂紛紛的燈火，心中忽然有個一個大膽的想法。

太醫來給殷季診治了，診治之後依舊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，用了針砭，便去開藥了。

姜喬坐在殷季身邊，看著殷季，面色凝重。只見殷季忽然動了一下，口裏含糊不清地喊著：“傻……你母……拖累你……”

是啊，楊蕪於殷曉，不僅是母親，更是拖累。只要殷曉不斬斷和楊蕪的情分，便永遠會被楊蕪做的那些事情困擾，永遠活在那些事的陰影之下。如果殷曉日後要執政，楊蕪便是別人攻擊他的最好的借口。所以，殷季惱怒的不僅是楊蕪當年之罪，更是殷曉的不分輕重、不要自己的前程！

殷季啊殷季，你可是拿這個兒子沒辦法了。

姜喬在殷季身邊守了兩日，直至殷季醒來後才回到了章臺宮。可是回宮後她並沒有立即休息，而是坐在了案幾前，拿出了筆，寫了幾個字。

那竹簡上的字，大氣蒼勁，仿佛出自帝王之手。

仿佛出自殷季之手。

還要多謝殷季教她寫字了。

“薛痕，給我準備一張帛紙。”她吩咐道。

“是。”薛痕說著，給姜喬捧來了一張帛紙。

姜喬看了一眼，那只是張普通的帛紙，連邊角都粗糙的很。

“不要這種的，”她看向自己手中的筆，“要王上寫詔令時用的那種。”

薛痕楞了一下，隨即斂首道：“娘娘，那種專寫詔令的帛紙咱們沒有，王上那裏有，丞相那裏或許也有一些。”

姜喬聽了，楞了一下，堂而皇之地從殷季那裏拿著實不妥。

她想了想，擡起頭看向薛痕，微笑道：“好，那便差人去告訴丞相說王上醒來了，丞相應當會進宮探望王上的。”

薛痕應了一聲，便吩咐下去了。

姜喬打了個哈欠。她很困，可如今，她不能懈怠。

她站起身，走到門邊，那裏可以聽見殷昀讀書的聲音。

她靜靜地聽了一會，嘆了口氣，心中暗道：“昀兒啊昀兒，你怕是又要恨娘了。”

那邊傳來了丞相入宮的消息，姜喬略微收拾了下妝容，換了身衣服，便又出發去了殷季的寢宮。剛到殷季寢宮門口，便見林渡從裏面出來。

姜喬迎了上去，道：“丞相安好。”

林渡也回了一禮。

兩人並肩而行在宮中偏僻無人的路上。

“娘娘，可有什麽事嗎？”林渡問道。

姜喬微微一笑：“想問丞相要點專寫詔書用的帛紙。”

“哦？娘娘要這個做什麽？”林渡停了下來，狐疑地打量著姜喬。

姜喬看向別處：“我拿來練字，”說罷便笑了，補了一句，“你是聰明人，應當心知肚明，何必要我說出口？”

林渡楞了一下，壓低聲音：“你可知你要做的什麽？這是滅九族的大罪！”

姜喬滿不在乎地笑了：“滅九族？正好把楚國夏國王室都滅了，不虧。”

林渡搖了搖頭：“行不通的。”說罷，便要往前走。

“行得通的。”姜喬十分有信心。

林渡停了下來，看向姜喬，低聲急語：“且不說你沒有印璽，喚不來史官作證，就連字跡都是個問題！如何行得通？”

姜喬倒是一臉輕松：“印璽有你；史官要不要無所謂，只說是密旨即可；字跡才是最不用擔心的，”說著，姜喬似笑非笑地看著林渡，道，“丞相大人，莫要忘了你我曾擊掌為誓。”

“是扶持二公子，並非謀反篡位！”林渡強調著二者的區別。

姜喬卻皺了眉，試探地回了一句：“萬一王上心中想立的就是昀兒，那我們這樣也不算什麽。大公子兩次被貶出京，哪裏還有半分機會？”

林渡楞了一下，辯解道：“王上還沒有下旨，便行不通。”

姜喬見林渡如此反應，便想明白了，垂了眼，輕笑道：“方才王上都跟你說什麽了？”

林渡理了理衣襟：“只是些朝中瑣事罷了。”

姜喬才不信這套話，不耐煩地哼了一聲：“他又派人去接殷曉去了是嗎？”

林渡也不耐煩了，道：“正是如此。事已至此，再無轉機，我勸娘娘收手吧。”說罷，林渡就要走。

“慢著丞相大人，”姜喬叫住了林渡，笑吟吟地看著他，“丞相大人如果就這麽走了，只怕還不到府裏，就又要被叫回來了。只是那時叫你來的人便不是我了，而是王上，因為我在陪王上解悶的時候會給王上講一個故事，一個兄弟情深的故事。”

“卑鄙。”林渡站住了腳，側頭斜眼看向姜喬。

“是，本宮的確不是什麽好人，這也是明明白白的威脅。丞相不遵守當年的誓約，本宮便也顧不得什麽道義了。總歸是個死，不如魚死網破。”姜喬說著，轉身便要走。

“慢！”林渡還是叫住了她。

“怎麽？”姜喬回頭微微一笑。

“我會派人攔住去追大公子的信使，給你送來帛紙和印璽。至於宮中傳旨的使者，我就不攔了。”林渡終於是屈服了，主動說出了自己要做的事，只是他眼裏總有一份不甘。

“宮中傳旨的信使？”姜喬有些疑惑。

“對，去冷宮的，賜死廢後。”林渡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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